恐怖小孩三次方来了,你怕了吗?|贵圈
文 | 郝琪
编辑 | 向荣
出品 | 贵圈·腾讯新闻立春工作室
《秘密访客》的故事几年前就出现在导演陈正道的脑海里:社区里住满受害者家属,他们联合起来,将施害者困住。
他和作家殳俏谈起这个设定,两人一拍即合,决定让故事更极致些,于是有了电影《秘密访客》——表面完美的四口之家,一位来路不明的“访客”,每个人心思各异,家中怪事频发。
执导《催眠大师》《记忆大师》后,陈正道获得“悬疑鬼才”的称号。《秘密访客》是他作品中非常特别的一部,“是最接近我审美美学的作品”。陈正道告诉《贵圈》,“它讲的是一种心理状态,角色与角色间对彼此的小心思、对家庭的看法,非常细腻、深入。”
这部五一档影片集结了郭富城、段奕宏两大影帝,还有张子枫、荣梓杉、王圣迪组成的“恐怖小孩”三次方——《秘密访客》是2018年拍摄的,那时荣梓杉、王圣迪还不是《隐秘的角落》里的朱朝阳、普普,他们在陈正道的镜头下,呈现出一种神秘的气质。
一个富有的、充满秘密的家,首先要在视觉上定基调。
要有房子,它是承载一切秘密的外壳。《秘密访客》剧组花了两个月时间,在韩国首尔的富人区找到一处正要转卖的豪宅,又用三个月将房子内部结构拆掉,按照剧情需要重新搭建。
这个精心设计的家,细看有些异样——它给人某种不安感。进入秘密空间时,色调骤然变得灰冷,瓦斯炉里的LED灯反射在锅上,像鬼火闪动。房子开阔、巨大,却互相隔阂——所有房间都无法看见另外的房间。
“我们不希望观众一看就觉得这个家有问题。”影片的美术指导罗顺福告诉《贵圈》。男主角汪先生有一定社会地位,艺术品位也不差,所以家具不能马虎:钢琴要用施坦威,音响必须是B&O,沙发、茶几、椅子、床头柜是顶级品牌,甚至墙纸都是阿玛尼的。
汪先生由郭富城饰演。年轻时,汪先生爱摄影,在他收藏室的防潮柜中,摆放着487台古董相机。相机多是美术组从国内一位相机收藏家那儿借来的,价值不菲。把它们运到韩国,得向海关申报,每台相机的机身和镜头分开,拍照、编号、成册。拍摄时,罗顺福战战兢兢,生怕现场一个不小心,破坏这一柜子的古董。
▲ 在《秘密访客》里,郭富城扮演四口之家威严的男主人
唯有角落的旋转楼梯不同,家中各个角落都能看到它。家庭成员上下楼梯时,也能看见其他人的一举一动。这是建景工程中最难的一环,是一场“失败率极高的冒险”,“满足了透过上下楼表现出窥视、躲藏的功能”,罗顺福说。
作为最私密的场所,每个人的房间都隐含着各自的秘密。汪氏夫妇的房间空旷、简洁,中间有条走道,按照陈正道的说法,这对夫妻“需要一条通道,他们没有睡在一起”。
张子枫饰演的姐姐汪楚瞳,房间精致又诡异,有古董写字台和镶嵌着昆虫花卉标本的水晶球。她喜欢画画,剧组便在房间里添置了最专业的颜料品牌。剧中出现的手绘画作是美国插画家Kelly Louise Judd提供的。它们背景晦暗,植物肃穆地绽放,枝叶枯槁,花芯呈人类瞳孔状。女孩赤脚踩在森林里,手持斧头,看不清面貌……画作是人物状态的投射——汪楚瞳有天份、没受过学院派教育,孤僻、心思细腻。
至于“访客”于困樵居住的地下室,扮演者段奕宏贡献了关于这个空间的很多构想:一个人在地下室生活这么长时间,一定会将这里打理得井然有序。于是,原本杂乱的储藏室,慢慢变得规整——置物柜挪到墙边,纸箱子用来当凳子,速食店的纸袋被用来改造成吊灯灯罩。
因为于困樵常年生活于此,地下室打理得很干净。但罗顺福还是让它有“蒙上一层灰的感觉”,他希望“这个角色的环境和整个家有着明显的差异”。
陈正道说,韩剧《顶楼》中,上流社会不择手段的复仇、出轨、金钱交易等,就发生在类似的社区。罗顺福回忆,拍摄期间有位邻居跑来告诉他们,从这所房子的窗口往外望,正后方的豪宅里的主人上吊自杀了。
电影与现实世界产生的某种神秘关联,一度令工作人员心里发麻。
更多的细节体现在餐桌上。影片中的一餐一饭,不仅是道具,也包含着隐喻。
编剧殳俏更知名的身份是美食作家,食物在她笔下生动鲜活。比如八宝鸭,殳俏不厌其烦地描写这道菜的做法:挑选一只个头壮硕的鸭子,从腹部开一个小口,掏空内脏,再自背脊上划开,拆散整个骨架;看上去美味累累的糯米饭是先做好的,里面藏着各种笋丁、火腿丁、香菇丁、栗子丁、鸡丁、肉肫丁,把饭灌入鸭子身体中,一时间撑得鼓鼓囊囊的;最后,用针线,把开膛破肚的鸭子缝回去。
这道菜常出现在陈正道儿时的饭桌上。他祖籍江苏,爷爷曾在上海生活,身上存着大家族的传统:家庭聚餐要吃八宝鸭。陈正道的妈妈作为儿媳,被要求学做这道菜。爷爷去世后,八宝鸭就再也没有出现在饭桌上,妈妈甚至远离了厨房。他这才意识到,妈妈或许根本不喜欢做饭,嫁过来后,不得不做一些事,但她是委屈的。
殳俏把陈正道经历中的情感细细勾勒出来。她说,这是一种费力费工的食物,一种“让整个人沦陷于时间”的料理。
鸭子煮熟后会鼓起来,撑得满满的,将所有裂缝填满。这道菜出现在汪先生一家的饭桌上,预示着一切秘密被隐藏。
在华人家庭,吃是一件重要的事。尤其是家庭聚餐,餐桌是家人交流的主要场所,隐含着微妙的秩序。
陈正道的记忆中,家人间没什么显而易见的冲突,但他仍敏感地察觉到饭桌上细微的试探、关系的辗转。“我爸眼神在干吗,我妈为什么给我爸打眼色,他们两个有些事我知道,有些事我不知道。筷子,勺子,舀汤,喝水,讲话,盛饭,大家的反应都很紧绷。”这是他对家庭的理解:它本该是最让人放松的地方,却常常令所有人都小心翼翼。
这种紧绷被呈现在电影中,多场重头戏在饭桌上展开。
▲ 《秘密访客》里每道菜都有独特的含义
第一次家庭聚餐,汪太太端上一盘蒸鱼,鱼头对准汪先生——他是家庭权力的中心。鱼身完美凸起,银光闪闪,盘中汁水漾出光晕。“蒸鱼要横割三刀,头一刀,身一刀,尾一刀,割下去要见骨。塞汤勺是老法子,为了让鱼支起来,里外受热均匀,这样才蒸得透。”殳俏写道。
做这样的蒸鱼最好用鹰鲳,韩国没有。制片组急得团团转,终于在开拍前打越洋电话找陈正道讨价还价:能不能换一种鱼?制片实在被逼得没办法,打算买一些鱼苗运到首尔人工培育,又担心到电影开拍鱼还没有长大。最后,他们从香港冷冻空运了几条到片场,才算把这事解决。
馄饨也有讲究。殳俏在剧本中写,女儿与母亲包馄饨的手法不一样。女儿是浙江湖州的包法,母亲是福建的包法。陈正道很喜欢这个设定,这是一处小小的伏笔,暗示两人的关系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。但到了拍摄现场,美术又犯愁了——湖州包法包出来的元宝,和福建包法包出来的扇形,一下锅都是白白一坨,看不出多大差别。
殳俏不信,亲自到现场煮了一碗,转头回去默默修改剧本了。
一切细节都力求精确。陈正道说,钱都花在看不见的地方。
他知道自己幸运,以现在的市场环境,难得有人能容他这么干。“那个感觉很好,市场跟观众还是给我一定的创作空间。其实从剧本就知道,这是导演想拍的主题,有些观众会看,不至于赔钱,但绝不是合家欢影片,不会大爆。但他们还是让我拍,支持我买这么多漂亮的道具,把大家喊去韩国搭场景。”
陈正道学设计出身,与罗顺福合作15年,一起拍了9部电影、3部网剧。这些作品中,很多场景都不算常规——《催眠大师》里,房间中很多几何图案,视觉上有催眠效果;《记忆大师》中,监狱的玻璃房间、空旷屋子里的浴缸,影片最后一幕,郊区花房中巨大的女人头雕像,既复古又超现实;网剧《摩天大楼》里,红色的地毯,红、绿交错的墙纸、窗帘,大量花纹和金属的大楼内饰,陈正道将其概括为“古典阿加莎”风格。
它们有个共同点:又真实又夸张。陈正道希望以此传递一个信息:这些故事能离观众远一点,荒谬一点,有剧场感一点。
费钱费时间的,还有拍摄方式。这些年,陈正道和很多有流量、有话题的演员合作过,比如《重返20岁》里的鹿晗、《结爱·千岁大人的初恋》中的宋茜、《摩天大楼》的Angelababy。在他的镜头下,这些演员罕见地获得称赞。人们好奇,他是如何将他们的演技挖掘出来的。
“他们三位在跟我合作的时候,都给了很长的时间和很投入的状态。”陈正道解释,即使是网剧,他也要像拍电影一样,每天只拍很少的场次,一条不行就再来一条,直到满意为止。
“我们拍的时间比较久,就算是经验不足,多演几次,只要心思在这个剧上,能投入故事,多聊一聊角色,慢慢来,就能演好。每个人都有真的感情,身为导演,我要努力去抓他们付出真心和真情的部分。”
陈正道喜欢工整的、有计算的表演,连呼吸和眼神都不放过。拍《秘密访客》时,“我让姐姐、弟弟连眼睛都不要眨,我说哪个地方该呼吸(他们才呼吸)。在这个精密计算的过程中表演,蛮过瘾的。”
姐姐张子枫的演技早已有目共睹,开机之后她就沉浸在剧情中,“永远阴沉恐怖”。至于弟弟荣梓杉,选角导演看中他,信心满满地告诉陈正道,就是他,不用再找别人了。
“他很妙,你根本不用跟他说‘看左边,看右边,这时候想一点难过的事情’。就简单跟他说,爸爸在凶妈妈,妈妈好像对你有意见,你会在什么时候看她?‘妈妈瞪我,我会看她一眼。’”陈正道回忆拍摄时的情景,感慨这小孩“挺天才的”。
只有一种情况,需要采取些特殊手段。电影中,荣梓杉有不少受惊吓的戏份,他表现得很专业,“但不像真的害怕”。陈正道的办法是,时不时吓唬他一下。吓到后来,荣梓杉觉得自己都真的开始疑神疑鬼了。
陈正道从小就被黑暗吸引。
那些毫无依据却又流传许久的“禁忌”,他都试过:半夜12点削苹果,7月7日晚上拨打9个0,听到诡异的声响要靠近,路过“鬼屋”想进去一探究竟。他还报名旅行团,专程去日本参观著名凶宅。
小时候,他被这些“超自然”现象吸引,害怕却无法抗拒。上中学后,有了共情能力,他开始留意事件当中的人。他喜欢翻阅案件判决书,在脑海中构想,“他们当时在想什么?为什么会这么做?如果事情发生在我身上,会是什么感觉?”
他在《摩天大楼》中讨论女性困境、职场PUA,在《记忆大师》里展现家暴的复杂性。在这些故事中,施害者也可能是曾经的受害者,看似完美的人,身上可能背负着巨大的秘密。
《记忆大师》的编剧任鹏评价陈正道:“我擅长逻辑,导演擅长情感,导演就要求所有事都发生在感情的逻辑上。”所以,“大家都会被其中人物的情感打动。凶手也是一个有感情的人,他不是一个工具。”
到了《秘密访客》,陈正道比以往更不在意为观众提供完整的解谜线索。“如果觉得哪里逻辑不好,或者最后反转不够精准,我会在意的,我下一部会改。但是这一部,我是用一个类型的外壳,用很极致、过度风格化的电影去讲一件我必须藏得很深的事。”
在很多场合,他都提到过西班牙导演阿莫多瓦的影响。1999年,18岁的陈正道第一次看《关于我母亲的一切》,大受震撼。在这部电影中,人物“卑微”且“多情”,一切挑战常规伦理的角色都被包容和接纳。
影片结尾,感染HIV的修女罗莎生下孩子,病毒竟然从孩子身上消失了。“那是很低概率的事情,也很魔幻。”陈正道看到这一幕,感到胸口发热,喘不过气。那是他在任何电影中都从未体验过的情感。
▲ 阿莫多瓦的电影《关于我母亲的一切》中,一位中年单亲妈妈在儿子死后,为了儿子的遗愿去找已变性的前夫
《秘密访客》里,汪先生压迫于困樵,姐姐又以相同的方式对待弟弟。陈正道发现,日常生活中,原生家庭的伤痛会像DNA一样被传承下来。但在《秘密访客》的故事里,悬念揭开,姐姐与弟弟奇迹般和解了。
年过不惑,他越来越包容。这种包容非常具体——现实生活中,他已完成与家人的和解。“我跟家里承认了我的秘密,告诉他们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。父母、哥哥、嫂嫂给我的包容,让我一下解脱出来。”正因为这种感同身受,“我不可能让张子枫或荣梓杉这么年轻的角色困在家庭里,这一代人要结束这件事情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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